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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星辰大海:中国故事如何成为人类故事(尹鸿)

走向星辰大海:中国故事如何成为人类故事

——电影《流浪地球2》的突破与局限

《流浪地球2》不仅在国内以超过30亿元票房的成绩成为春节档“现象级”电影,而且已经在海外取得超过400万美元的同步票房,在近年来纯国产电影的海外成绩中也是罕见的。《流浪地球2》之所以成为一种电影现象,当然不仅仅因为其电影票房的惊人规模,更重要的是它扩展了中国电影的题材空间、强化了中国电影的全球视野、呈现了想象未来人类命运的中国视点。

四年前,当第一部《流浪地球》在国内外引起轰动的时候,人们就意识到它不仅仅填补了作为一种类型的硬科幻电影在中国的空白,更重要的是它具有了中国电影的一种新境界:中国电影不仅仅“回头面向中华历史”讲故事,不仅仅有“好古”“厚古”的文化传统,中国观众也不仅仅只是接受那些成王败寇、庙堂江湖的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的古代传奇。中国电影正在与中国观众一起,“抬头面向人类未来”,面向变化、面向科技的发展、面向人类共同的不确定性;中国电影不再仅仅局限于讲中国的故事、中国人的故事,而且正在试图讲述世界的故事、人类的故事,讲述中国人对于人类未来命运的使命和担当。这可以说是两部《流浪地球》最重大的视野突破,其意义远远超出其对于科幻电影的一种类型贡献。

宏大的科幻史诗与英雄谱系的家国情怀

依然是“带着家园一起流浪”的未来想象,《流浪地球2》延续了未来人类命运的主题,而故事则可以说是第一部《流浪地球》的“前传”。经过四年筹备,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流浪地球2》的创作“野心”更加宏大、世界观设定也更加周密。流浪的“小破球”,似乎是未来人类命运一次末日逃生的寓言,整个地球都成为了宇宙漂泊的“诺亚方舟”。在本集中,影片对地球“流浪”的前因后果,对前一部作品主要人物的前史,对人类走上的千年流浪旅程,都有了完整的假定性设计和呈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集才真正形成了“流浪地球”的世界观和整体性,为这一概念在以后的延展、发展、继续和深化,提供了生生不息的母体,也提供了基本的科学框架和未来走向。所以,《流浪地球2》实际上是“流浪地球”系列的创世纪或者说元故事。

如此宏大的叙事框架,当然需要有血有肉的命运故事。这一集,依然延续了用英雄来抗拒灾难、用“亲情”来结构故事的中国式叙事特点。刘培强、韩朵朵的伉俪之情、母亲对孩子的牵挂之情、如父如子的师徒之情、父爱无边的执着之情、相濡以沫的战友之情、后辈对前辈的敬重之情等等,这些情感被有意识地编织进这大气磅礴的编年体科幻史诗中,特别是沙溢饰演的师傅张鹏与吴京饰演的徒弟刘培强,如父如子的关系;刘德华饰演的图恒宇与女儿丫丫刻骨铭心的生死两茫茫的牵挂……这些,可以说都构成了本片大叙事骨架的血肉,而“我在,我一直都在”这样的台词设计、张鹏对刘培强的三下“戳头”动作的多次重复,实际上都在强化这种“情感”概念,并试图唤起观众的共鸣共情。正是这些“情感元素”的设计,使刘培强、图恒宇这样的英雄形象有了人性的支撑点,也为刘培强在第一部的《流浪地球》的牺牲做了薪火相传的铺垫,构成了“流浪”的英雄系列、英雄谱系。

在这个关于未来地球与宇宙的科学幻想的想象中,人类如何面对灾难,构成了这部作品的核心主题。而在这一集中,我们看到了方舟空间站、太空电梯、作业机器人、仿生机器狗、无人机战群、垂直起降歼击机、迭代量子计算机等等科技未来,同时还加入了数字工程、人工智能对人类命运的影响。换句话说,未来人类不仅面对的是“自然力量”的冲击,同时还将面对“人造力量”的影响。科学与幻想的主题在这部影片中有了更多的社会学、伦理学内容。所以,《流浪地球2》既是硬科幻,也是硬未来电影,其丰富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亲情故事、末日寓言、科学假设、太空奇观、灾难类型、动作(爆炸)场面、后人类反省、英雄主义等等,众多的内容都在这部长达173分钟的巨制中呈现出来。一方面我们惊讶于创作者融会贯通的布局和执行能力,另一方面我们也能感受到一部作品几乎不能承受之多的沉重;一方面我们赞叹创作者深思熟虑的预谋和处心积虑的设计,另一方面我们也很难不意识到理性设计所失去的那种自然而然的生动和韵味。也许,这就是宏大叙事不得不面对的创作考验和难题。虽然《流浪地球2》已经竭力通过倒计时设计、字幕的解释和人物命运、情感的演绎来回应这种考验,但我们依然期待在完成了“创世纪”使命之后,“流浪”系列能够更加化繁为简、更加具有人物和故事本身的命运感和生命力,更加具有人性深度和人文深度。

“跨越时间、跨越当下、跨越未来”的勇气和视野

特别值得提到,许多评论者都认为《流浪地球2》体现了鲜明的中国视点、中国文化特色。例如,这个地球流浪计划被称为“移山计划”,这显然来自中国“愚公移山”的神话传说;台词中“自古忠孝难两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众多古谚古诗,更是传达了中国人的伦理观和世界观;片中的“中秋节”等等习俗的呈现,都提供了中国文化的大背景、大氛围。而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流浪计划中,无论是中国的决策者还是普通的华人科学家、宇航员,都在人类大灾难面前,体现出超越代表其他国家、种族的人物之上的超凡的智慧、牺牲、勇气和担当,即便当其他国家纷纷怀疑质疑,甚至束手无策的时候,中国人都体现了一种永不放弃的信心和韧劲。在影片的“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最后一秒,李雪健饰演的周喆直那种临危不乱、坚信不疑的性格,似乎更是“千锤万击出深山”的坚硬的中华民族精神的升华。

的的确确,“中国文化主体性”在《流浪地球2》中体现得自觉而充分,其把人类故事讲述为中国故事的主观意识也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与我们当下强调的“文化自信”大主题可以说是直接呼应的。

当然,从另外的角度来看,人类越来越面对同一个星球,人类的命运越来越息息相关,我们的电影在表现未来人类命运故事的时候,在突出文化主体性的同时,是否有可能多少超越一些国族立场和视野,对同处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其他文化、民族、传统更多一些发现和尊重,让人类不同的文化之间、让不同民族之间有更多的文化共融、互助合作,可能更是考验我们“文化自信”的试金石。影片中那个带有“同声传译”场景的太空电梯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促使不同族类相互沟通的“巴别塔”,很好地体现了科学无国界、传播无国界的人类协同精神,但影片中尚有一些故意为之的冲突设置。实际上,当人类命运如此彼此关联的时候,人类的喜怒哀乐未必都体现为国与国、种族与种族、文化与文化的冲突,更多的是普遍人性的差异、是不同智慧的冲突、不同传统的选择。所以,电影如果能既自觉地表达文化主体性,但又尽可能避免某种片面性,真正讲好世界的故事、人类的故事、未来的故事,将会具有更广泛和普遍的世界意义。

影片结尾,周喆直有这样一句台词:“人类的勇气可以跨越时间,跨越当下,跨越未来。”如果“流浪地球”系列,能够在这样的视野中深化和升华,超越当年“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逻辑和思维,那么它可能会以其全人类性,走向更加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


(作者:尹鸿,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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